母亲一生苦不堪言。早年为苟活而拼,日子始见花开时,因一场意外致残。晚年无忧,却是轻轻摔了一跤,从此便是在床上度日。生命遭遇不堪的沉重,母亲如同背着大山,穿过如流的岁月,以至今日迟暮。一生在泥淖中挣扎,坚忍是光,母亲的刚强一直激励着我们。
叙及母亲,昨晚独酌半盅,好一场酣睡,迷迷糊糊中,犹见去世多年的父亲在远处的雨中晃荡,腰弯如弓,一身湿透。虚幻的梦,是父亲雨中湿漉漉的身影。醒来再难入眠。打开尘封的记忆,二十余年前的那场雨,倾盆一般在我心中滂沱开来。
记得那场下得一塌糊涂的雨,始是星点零落,半夜似被谁惹毛了似的,疯一般的撒泼开来,吞掉了山川河岳,淹没了大地。那时,我在深圳刚结束学习培训日程,已做好次日踏上归程的准备,手机铃声骤响,电话是爱人打来,在她字句斟酌的语气里,我知道父亲中风住院的同时,还读出父亲病情危重、似乎再无生还可能的信息。当我风尘仆仆赶到父亲床前时,他已气若游丝,脉搏渐失。千般不舍,我父亲是要走了,他生命之树的凋零,就在顷刻刹那。
父亲平常寡言少语,我忙于“奔前程”,忙于现今不值一提的繁冗杂事,爷俩三天两头难搭一句话;想像邻家孩子那样闲时煮茶拉家常,挽着父亲在屋前走走,多平常的事,就我做不到。看着父亲大口呼气,收口却断了气,悲悲戚戚,盈湖的话塞满我心间。可父亲再也感知不到我汹涌的心潮了,他对世间一切已经无感,在昏迷中闭气远行。与父亲永诀,滂沱的泪当可缓释悲伤,却有歉疚和愧悔郁结于心,变成我永远的痛。
风欲倾情时,云已渺无踪。念着父亲,那隐隐的痛倒是锥醒我。想着写写自己的母亲,不就是想在她有生之年,用文字这种最隆重的方式,向她表达自己的敬意、感恩和感激吗?旧光阴的事或许沉重,但不提苦难,怎会看到萤火微光的灿亮,如何能够体会到坚忍和付出的无价和崇高?读到正义,俨然自信。感谢有梦,它如神助让我顿悟。信心何时如此坚如磐石!披衣起床,煮一壶新茶,携夜深人静,步入母亲的岁月。
我与母亲的交集,始于1961年。那年冬至日的下半夜,山风呼啸,天色昏暗。在一个杂居着几十户瑶壮人家,伸手似可摸着天的崖上山村,我撕开母亲的身体,来到世间。众所周知,那是个特殊的年代,三年特大自然灾害,民生多艰。母亲生我四姐弟,篱围的家是医院,父亲手制的那张硬木板床就是产床。我姐姐是母亲的头生,却很顺利;到生我时大出血,算是命硬,没有因失血过多死于非命。母亲坐月子那当口,家里米缸已见底,更谈不上买斤把肉疙瘩。父亲想到从祖父那里学到的猎捕山鼠技法,可天灾频降,田园荒芜,地无遗粟,老鼠和人一样都活得艰难。父亲爬上后山,在山洞设下机关,守了一天一夜,终于有一只骨瘦嶙峋的山鼠抵不住诱惑。之后,父亲如法炮制,也许是上天的垂怜,母亲坐月间父亲竟能捕到三只山鼠。也许是那些老鼠汤,也许是母亲的坚忍和刚强,她很快恢复了生机,也有奶水养活了我。
长到三岁时,母亲生我二弟,隔两年又生三弟,再后来是和我们同锅吃饭的婶娘生下三个堂弟妹。我婶娘一边手断残三根手指,算半个劳力。叔父在公路道班工作,微薄工资只够塞牙缝。我父亲年轻时患上怪病,三天两头犯胃痛,犯疼时死去的心都有。家中只有我母亲正常参加劳动,工分少,口粮少,年年还“超支”,欠集体的债。伯父去世后,丢下双目失明的伯母,伯母无儿无女,我家主动赡养着她。整个家如一艘破船,风雨飘摇,无处话凄凉。
不堪的年代,养只鸡还难,我家那么多等着给养的人,每个人何尝不是一座大山。这些山,我父亲和婶娘扛一半,另一半则是我母亲来扛。我准备上学那阵子,整个经济环境也不见改善,我家好像走到了悬崖边上。为了生活,母亲把自身的潜能发挥到极致,卖柴炭、纳千层鞋底、织布、编竹帽、养蛋鸡,还会用采回来的蓝靛草染衣服。记得小时一群光着屁股的弟妹,围上母亲哭闹喊饿,刚染完衣服回来的母亲晃着两只蓝汪汪的手扮疯婆,吓得他们四散跑开,让人暂时忘记饥饿。
离我家约三四里,有个叫“丹暖”的山弄,四面环山,东西两峰兀自拔高,像一对隔空对峙的犬牙,东峰一处崖壁上摔死过人。阴雨天,风鸣空谷,树影招摇,撼人心魄。我母亲踩死蚂蚁都得心慌,为了生存,她扯上父亲,偷偷进山弄开荒。父亲胃病发作时,母亲只能吊着胆子一个人去,日久,她的胆子更大起来,像去家旁自留地般没了忐忑。
“丹暖”的土地倒是肥沃。母亲依季种上黄豆、红薯、木薯、旱藕等,作用可大着呢。四月荒时,无米下锅,母亲便装作去“丹暖”打猪草或捡中草药什么的,在土里挖上一箩“宝”,覆上遮人眼的东西,便一步一挪沿着旧时猎者踩出的小道往家爬。母亲背着山一般重的一箩东西回到家时,我和弟妹们大多早已咽着口水睡去。第二天早上,红薯或是旱藕的香味从灶上的鼎锅中飘来,大家一骨碌翻身下床。这是我们家几个孩子难得的欢乐时光。
那些年却有一些人“眼中雪亮”,母亲开荒的事遮过几个年头,最终还是被发现。当了近十年生产队政治指导员的六叔,带领民兵到“丹暖”,用刀砍,用刮锄,把母亲种下的作物弄得七零八落,一片狼藉。为了躲过劫难,母亲把家里仅存的一缸黄豆种子和埋在土灰里的半筐红薯,全部上缴“公家”。
六叔仍不依不饶,好在村里的蓝爷爷及时给六叔递了话。蓝爷爷是瑶族,参加过抗美援朝,又是老党员,有胆识,还身藏手艺,木工编织样样在行,村里大半人会编织,都是蓝爷爷教的。新中国成立前,村东村西的壮瑶村民画地为牢,少有往来。退伍后,蓝爷爷还靠着能干,娶了同屯陆家壮族姑娘做媳妇,壮瑶不通婚的藩篱自此被撕破。蓝爷爷在村里说话掷地有声,村里又有他的“粉丝”也帮我母亲讲劝,六叔才就此罢休。而母亲却因此患上心病,见了人绕道走,免得惹来莫须有祸端。这种状况持续到分地到户几年之后,春风化雨,阴霾散尽,母亲才敢抬头走路。
父母没有文化,但坚信读书能改变命运,暗立心志卖血或当裤子也要送我和弟弟们读书,期盼我们出息,吃上“皇粮”,让一家人命运翻转,赢回颜面和尊重。我上高中时,婶娘一家分出去住,伯娘仍由我家瞻养。大家分成小户,家境仍如往常。当时读书的学杂费并不高,但在生产队,我家年收入是负数,养上一两头猪,年尾还不够顶交“超支款”,即便只是几块钱学杂费,也是困难,何况还有衣食住行,哪样不得花销。没办法,父亲顾不上时好时坏的胃痛,磨好利斧,提刀山里行。“大炼钢铁”时,山山岭岭被剃光,生态环境被破坏的贻害终让人觉醒,随着绿化号召的发出,到处是封山育林的标语。我老家除了山还是山,但近家的山都封了,父母亲便又想到了丹暖。那个摔死过人的山,不但古树参天,葱茏繁茂,还不属封山范围。
父母亲的山里行,始是取柴挑去街卖。柴火不但重,肩上像飞机翼展开来的前后两捆柴,走在山路上,不是左碰就是右绊,累死人不说,一次碰壁,母亲差点跌下见不到底的深崖。这之后两老商量,还是烧炭。炭不但好挑,卖的价格还比柴火高呢。之后分工,父亲负责砍柴烧炭,母亲负责售卖。演绎着“卖炭翁”的活剧,父亲一窑一窑地烧出炭来,母亲则穿草鞋一箩筺一箩筐地把木炭挑到公社集市,甚至更远的县城去卖。衣袋中落下几片“铜板”,便急匆匆送给在县城读高中的我,或是在乡村读中学的弟弟。
我读高中的学校是都安高中。从我家到县城,先走一段六七公里的山路,接着是三公里多的机耕路,再是公社到县城的九公里四级砂路。从老家到县城的路程近二十公里,每到该给我送生活费的日子,鸡刚鸣晨,母亲就挑上炭担启程。一路颠簸,到县城卖掉火炭,早已前心贴后背,饥肠辘辘,母亲连一碗5分钱的“素粉”也不舍得吃,急匆匆赶到学校,把手上一张一张的毛票,递给在校门张望等待着的我。
读高中两年中,父亲常给我送生活费,但更多时还是希望见到母亲。原因是我外婆家在离通往县城的公路边,那里有河,有田,有大米饭吃。大舅还会捕鱼,家里藏有寻常舍不得吃的腊鱼干。母亲给我送生活费时,久不久会绕路先朝外婆家去。大舅当年对外公为方便取柴而把母亲嫁进山里,始是执反对意见,外公过世后,他转而对母亲窘境十分同情。声气相求,手心系连。每每见到母亲朝他家去,便转身生火。大舅也不宽裕,家里油盐是从嘴里省下的大米换的,因此煮给母亲的饭用的是小瓦罐。等到大米饭在罐里开始飘香时,大舅蹑手蹑脚爬上阁楼,像小偷似的取来一两片腊鱼干,趁表弟妹们不注意,悄悄置在将熟未熟的饭上蒸煮。饭熟了,母亲像尝盐一样,在灶边舐了几口,然后用大舅取来的粽叶,把半罐干饭和鱼干包好,小心置在担子上,然后大步赶往县城。那时我老家只种玉米,在学校吃的是又干又硬的玉米蒸饭。母亲给带的鱼和米饭,那甜滋滋的味道,至今仍然在我心底留香。
母亲的心愿终是达成。我和弟弟们在恢复高考后,分别考上大中专院校,毕业后吃上了母亲期盼的“皇粮”。记得工作当初,已是春江水暖,农村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,我父亲的胃病也不治自愈,人逢喜事精神爽,母亲也似年轻了十岁八岁。土里刨食,日子虽然仍是困顿,但此一时彼一时,真正成为土地的主人,他们种玉米,种黄豆、黑豆和红薯,还种了一大片的桐果林。
随着政策放开,粮食多了,养殖业迅速发展,小猪仔在市场上供不应求。母亲小时在家给外婆打下手伺候过母猪,耳濡目染一些门道,便和父亲合计结束“伐薪烧炭南山中”的日子,养母猪挣钱。饲养母猪,却也是犯难。和婶娘分家时,猪舍分给了她,而母猪种价格偏贵,凑不到钱买。好在又是那个热心肠的蓝爷爷,不但领着几个村邻帮我家盖好猪舍,还说通与我同宗的一个大伯赊给我家两只猪花做种。当时没有生喂技术,大猪小猪都得熟喂。母猪食量大,猪崽崽要吃得精细,为服侍好这些宝贝,母亲起早贪黑,冲猪舍,打、切猪草,煮潲水,一日三餐舀喂。虽然辛苦,但为自己打工,母亲倒是乐此不疲。
一个细雨蒙蒙的早上,母亲爬上路坎边的柴垛取薪煮猪食,不慎一滑,滚落路坎。忍着脚痛煮好猪食喂好猪,喘过气来时,才发现左脚已肿成一个晶亮的萝卜。当时刚分地到户,农村仍是十分贫穷,弟弟读书还用钱,母亲还不愿扰上刚工作的我,便让我父亲捡来草药敷上。在自家床上躺了近半个月,母亲腿倒不见疼,排便却变得困难,直到排泄不去,肚子胀得像个孕妇。看着硬挺不下去,父亲才瞒着母亲托人给在外县工作的我发来电报。我一边督促送母亲去住院,一边通过开往家乡班车的司机捎去一百元钱。当时我家经济上帮不了人,但父母亲却把助人当乐事,村邻哪家需要出工出力的,便少不了父母亲,外加母亲会染布,会做一手漂亮的绣花鞋,不仅有一帮“徒弟”和“粉丝”,还深得村邻喜爱。知道母亲要住院,大家就你一块我一块地给拼凑了百余块钱。父亲和乡亲们用担架把母亲抬到乡卫生院后,医生围着母亲转了两天,却是束手无策。从乡医院转到县医院,母亲可以排便了,但左脚已错过了治疗时间,从此瘸了,扶杖才能行走。
母亲曾是那么健康俊秀,转身变成一个残障者。刚五十出头,一头栽进黑暗中,母亲只怪自己命不好,她腿瘸心不瘸,仍像一粒炭火,未为灰烬,兀自燃烧。
从医院回到家,母亲第二天就扶着拐杖,起早贪黑忙活开来。切猪草,煮猪食,做饭劈柴,给伯娘熬汤送粥。家里的活忙完,就用绳子把个小矮凳缠在腰间,扶着拐杖,一步一挪爬到菜园和近家的地里,媷草培土,起苗栽植,像正常健康人一样忙里忙外,没有闲过方寸时光。这段时间,当年曾批斗过我母亲的堂六叔老婆一病不起,丢下5个儿女走了。最小的女儿还未满两岁,六叔要劳动养家,照顾不了小女儿。我母亲心生怜意,竟在一夜间放下心中怨气,把小堂妹接到我家中,像个母亲一样喂养哺育。小堂妹在我母亲照顾下渐渐长大,现已生育儿女的她一直把我母亲称作“巴乜”(壮语母亲之意),当作亲母侍奉孝敬。
日子像小溪流淌,花也在一路悄然绽放。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,我两个弟弟都有了工作,成了家,有了孩子。我在工作的县城建好房子时,勉强能够通车的机耕路也修到了我山里老家。我开着借来的北京吉普,一路颠簸开到家门口,好说歹说,母亲和父亲终于下决心离开记忆他们一世苦难的村庄,到我工作的小城居住。
父母亲搬来和我生活,衣食无忧,媳妇孝顺,寒浸暑煮,他们终于看到阳光,看到花开。当时我正当壮年,工作忙碌,父亲则当起母亲的“拐杖”,常用轮椅推着母亲上街转转。
可这样的好日子只过了六七年,天妒人间美满,突降灾厄,致父亲一病不治,撒手西去。
父亲走后,有一天我和爱人上班,母亲扶着拐杖想到门口晒晒太阳,只是轻摔一跤,竟致瘫痪并患上尿失禁,从此过上了床上人生。
现在,母亲已经95岁了,已在病床上躺了二十余年。二十多年的天光日暮,母亲不能站不能坐,却坚持不要子女们服侍,自己服药,自己擦洗身子,自己进食,自己换尿片,子女们能做的,便是每天把她需要的东西送到床边即可。这样的情况延续到大前年,母亲开始脑萎,时而清醒,时而糊涂,这才有赖儿女的服侍和照顾。今年以来,也许是年老力衰、免疫力弱了吧,每逢阴雨天,母亲就全身泛痛,不得不服用镇痛药,一旦不能及时服药,母亲便疼痛打滚,每每听到她的呻吟声,我忙着给药时,总是心中滴血,不忍泪落。
在母亲的岁月里穿梭,一道柔光跳跃我眼前,推开窗户,清风入怀,暖润的阳光扑面而来。
新一天的日常,又到给母亲洗漱和进喂汤药的时间了。轻轻踱进母亲房间,望着如蛹蜷缩、仍自昏睡的母亲,愧不能替她承受病痛的我,倒是早就想好,前路如遇不堪,我当趋前,像她背着大山行走的勇毅,把人间繁难和沉重扛住。如此,面对母亲,少些内疚时,我还可以自豪地对她说,我也有她一般的坚忍,风摧雨折,顶天卓立,永不会倒。
【作家简介】 陆云帅,广西都安瑶族自治县人。系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,广西作家协会会员。著有文集《燕喃声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