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一直提醒自己规避谈论或者深度谈论那些自己敏感的食物,比如粽子、煎饼、糕点等等这类曾被我视为奢侈的食物。坦白地说,谈论这类食物会触及我的“身世”,我的灵魂。常常让我陷入痛苦的回忆之中,不能自已。最近友人老鸟偏偏就叫我写一篇关于粽子的文字,并交代一定要写。“一定”含有两层意思,一层意思是支持一下他策划的这个活动,帮他“站站台”,还有一层意思是不会让我白写。我犹疑很久一直没有动笔。不是犹疑该不该“站台”,也不是犹疑会不会白写,而是不想谈论这些对我来说属于敏感的食物。平常吃了就吃了,没有必要揭开这些扫兴的话题。此外,我还迟疑我写粽子的“资格”,即我到底有没有“资格”写粽子。粽子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写的,写粽子是需要“资格”的。老鸟呀老鸟,你这是为难我了。
我自小在桂西北大石山区长大,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山深弄里的孩子。小时候我在家乡见到最大的水面是池塘,以致于我以为世界上所有的水面都是池塘。上初中后,我第一次来到公社所在地,第一次见到奔流不息的红水河,情不自禁地感叹道,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深这么长的池塘。参加工作后去到北海,第一次见到大海又感叹道,哇!世界上还有这么宽阔的一望无际的池塘。
我家乡那个屯,叫玉纳屯。“纳”在壮话里是“水田”的意思,可整个屯子地里长的全是玉米和红薯。玉米和红薯,是我小时候的主食。当年我在村校读书要自带伙食,自个在学校饭堂蒸饭吃。我当时一个星期的伙食指标是3斤玉米粉、3斤红薯。六天时间里要么三天吃玉米饭,三天吃红薯;要么午餐吃玉米饭,晚餐吃红薯。通常我选择的是后者。这在今天看来,是一种养生的饮食,据说现在高校和科研单位,只有教授专家才有资格吃红薯,其他人只能老老实实吃米饭、吃馒头、吃面包。可那时候正在长身体的我,哪知道什么养生,我只知道饥饿,要命的饥饿。夜里下自习回到宿舍,躺倒床上,偶有两三个同学吃着晚餐剩下的饭菜(多数时候是多蒸了一盒饭),整个宿舍五十多个同学就跟着他们吞咽口水。吞咽口水的声音,比吞咽食物的声音还响亮。第二天起床做早操时,感觉喉咙隐隐作痛,以为生了什么病,殊不知那是昨夜吞咽口水过度的后遗症。那两三个有“夜宵”吃的同学,父母都不是干部,也不是工人,他们的父亲是道公师公,就是专门做法事的那种道士。以致有一次语文老师布置作文题《我的理想》,我曾毫不犹疑地写道,我的理想是当一名道士,这样我的家庭每天就有吃不完的玉米干饭和猪头皮。
小时候,粽子这类奢侈的食物,只有在春节的时候才能见到,如同猪肉只有在重大节日里才能吃到。平日里包粽子,不只是浪费,而是犯罪。只有一年一度的春节到了,才具备包粽子的理由或者依据,相当于那些年头只有到了法定年龄才能生小孩一样。
春节到了,水稻地区的人开始包粽子,我们大石山区的人终于也包起粽子。不同的是,水稻地区包的是糯米粽子。我们都知道,糯米粽子才是真正的粽子。而我们包的是苞谷粽,也叫玉米粽。就是苞谷粽,也是有区别的。普通人家包的是普通苞谷粽,家境稍好一点的人家包的是糯玉米粽。再殷实一点的家庭包的是黑豆苞谷粽,即用泡过水的黑豆和糯玉米一起包。煮熟的黑豆苞谷粽,剥开后看上去斑斑点点,像一只花豹的皮。偶有两三户人家也包真正的粽子,不过不是糯米粽子,是普通的大米粽子。大米是私下从公社粮所买到的“三号米”(一种陈年旧大米)。绝大多数人家,包的是苞谷粽。我们也知道,我们的苞谷粽是不可以和水稻地区的糯米粽相提并论的。但是,只要是粽子,只要春节能吃上粽子,只要能感觉到日子就是个结结实实的粽子,那么包粽子、吃粽子的目的也就达到了,至于是什么粽子无关紧要。
除夕之夜吃过年夜饭后,全屯人开始包粽子,我们家也不例外。那是一个温馨的时光,真正的春节时光。我们姐弟仨围坐在母亲两边,看上去是协助母亲,给母亲打下手,其实是凑热闹。母亲套着围裙,端坐在火塘前。她的膝盖上搁着一只簸箕。簸箕里摆着洗净并已浸泡过的“箬叶”,也叫“斗笠叶”,就是包粽子的叶子,简称粽叶。“箬叶”本来是用来包糯米粽子的,我们却用来包苞谷粽(确实有些浪费,苞谷粽本应用芭蕉叶包)。母亲拿起两张粽叶,重叠摊平在掌面,将拌过水的玉米粉团抓到叶面上,然后均匀地将粽叶拢起来。先拢两边,后拢两头。再用比平常针线活用的线粗的布线,一圈一圈地捆绑。不到几分钟,一只苞谷粽就包好了。母亲脚边还搁着一只小碗,碗里是切成小块的猪脖子肉,腌了盐巴,拌了山姜末,散发着节日的香味。不是每只粽子,都夹有这么一小块腌了盐巴拌了山姜末的猪脖子肉。夹有这么一小块腌了盐巴拌了山姜末的猪脖子肉,便是苞谷粽的升级版。苞谷粽的升级版有特殊符号,母亲用布线在上面打了一个圆结。升级版的苞谷粽,在大年初二那天带去外婆家。家里来了贵客,也会用上。包好了的粽子放到大锅里去煮,通常要煮一宿,煮到大年初一的早晨,这期间需要加火、看火、添水。而这正是除夕之夜的守夜方式,除夕之夜我们是在火塘边度过的,温暖而惬意。更令人开心的是,包粽子的这段时间,父亲不会责骂我们,这也是父亲休假回家期间唯一不责骂我们的时候。我们始终弄不明白父亲为何储存那么多的火气,一见到我们就发火就责骂。我们顶多顽皮一些罢了,再说哪个小孩不顽皮呢!有时候我们还想想,父亲不是在公社工作吗,春节回家为何不拿点大米来包粽子?大米不拿回来就算了,态度还这么恶劣。然而彼时,我们内心里只会感激母亲,因为母亲营造了这么一个温馨的氛围,才浇灭了父亲的火气,才换来了我们的快乐时光。
母亲还会给我们包另外一种粽子——鸡血粽,那是我们姐弟仨从县城回老家的时候。
暑假一放,我们姐弟仨从县城出发,坐着班车或者“三马仔”来到红水河边一处码头,再坐上机帆船渡向对岸。船靠岸后,沿着攲斜的石板路爬上街头,徒步朝着一块巨大的语录牌方向往前赶。途经十余个垌场(自然屯),耗时四个小时之后,终于回到那个玉纳屯,终于见到日思夜想的母亲。
母亲不是想见就能见到,母亲要在天黑以后才能见到。整个白天母亲不是在地里锄草,就是在山上打柴。母亲似乎预感她的儿女们今天回来,笼子里早就养住一只鸡。
屋外传来一声柴火从背上卸到地下的沉重的响动,那是母亲回来的信号。
母亲进到厨房时,一只手上已拎着笼子里的那只鸡。
昏暗的灯影里,母亲的头发有些凌乱,发梢上粘着树叶。我们约好了似地齐声叫道“妈!”母亲咧开嘴笑着,逐个亲昵地摸了摸我们的脸颊,确认我们胖了还是瘦了。
鸡在锅里煮的时候,母亲在给我们包粽子。母亲将半碗鸡血和半碗玉米面搅合,然后用芭蕉叶包成一只粽子,一只小粽子。这只拌着鸡血的粽子,母亲把它叫做“黑粽”。可是这样的粽子,我在与同学交谈时却羞于说出来。我觉得它根本就不是粽子,它只是母亲的一个发明创造。母亲是在用一种独特的样式,竭尽她的所能,让我们姐弟仨与外面的人平起平坐。
……后来啊,我走出大山,走出玉纳屯,来到县城工作,终于吃上真正的粽子——糯米粽子。吃上闻名八桂的“都安黑棕”,包括“安阳专业队黑棕”“高岭外婆家黑棕”等等。到市里工作后,又吃到广西现代职业技术学院学生们包的“寿源粽”——一种三角形的粽子,这种“三角粽”小巧玲珑,造型优美,看上去就像是一件工艺品,不忍心剥开叶子把它吃掉。
如今,我在餐馆点餐的时候,偶尔还问服务员,有苞谷粽吗?这是一种本能的设问,相当于自言自语。服务员先是一愣,然后摇了摇头,没听说过,我们这里只有大米棕、黑粽。
每年清明节,我们在母亲坟头供奉的祭品中,总少不了粽子,是那种所谓正宗的糯米粽子。我很想包一只苞谷粽回报母亲,然而我却不知道怎么包,弟弟不知道怎么包,姐姐也不知道怎么包,我们姐弟仨都不知道怎么包母亲那种苞谷粽。母亲走后带走的还有很多很多,包括带走我们姐弟仨呼叫了几十年的这个词。这个词开始是随叫随应,然后是叫一次少一次,最后是怎么呼唤再也不应答了。这个词不会失而复得,这个词叫“妈妈”……
【作家简介】 红日,本名潘红日,中国作协会员,主要作品有《述职报告》《驻村笔记》《请君入席》等。曾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、第十八届百花文学奖长篇小说奖、第七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、广西文艺花山奖创新奖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