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07版:民族作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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要用多久来了解一片土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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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上一篇 2022年8月5日 放大 缩小 默认        

要用多久来了解一片土地

□ 何珈阅(仫佬族)
 

1

飞机过了四川,往下看,就会见到茫茫土地,全是山,雪山。那些山大都高耸入云,山脉在最顶峰处染上了白云的颜色。再过一会儿,再往北飞一些,荒山就逐渐在视线范围内蔓延开来,山上见不到一点绿色,这是跟南宁完全不一样的风景。山脉因为没有一点杂色,所以每一条波纹都清晰可见,不知道怎么形容那抹黄色,但那抹黄很少见。去过西北的南方人没有一个不会被这些光秃的山脉所震惊,它们光秃的样子让人联想到某些人的头顶,绝望又哀伤,好像没有一点生机,几年前初来乍到的我就是这样被震撼的。

尽管机场里的人们行色匆匆,但来到这里的人没有一个不扛着大包小包的偏见,在飞机打开舱门的前一秒,也许他们还在脑补一幅好莱坞大片里世界末日的景象,黄沙漫天,北风肆虐,随便伸手一抓就可以抓住飞沙,人们的脸颊和嘴唇干裂而粗糙。尘土多得无处可去的时候,就会钻进人们皲裂的皮肤缝隙。水在那样的环境里变成了稀缺的东西,人们将一滴水视若珍宝,要是有一瓶水出现,他们定会像饿狼似的冲上去拼抢。

当然,以上都是人们对于此地的幻想,而往往很多时候,偏见正是源于无知。

没去过西北的南方人同样会被这些貌似“耸人听闻”的景色劝退,以至于这一块位于中国西北角的黄土地在一些人口中被称作“那种地方”。一旦说起“那种地方”,他们的脸上就如同涨潮一般,浮现出一种近乎于恐惧和疑惑混杂的神情。也许对他们来说,西北虽不像洪水猛兽那样可怕,却也神秘而遥远。

不过有趣的是,他们中的部分人不知兰州到底在何处,西北的范围到底划到哪里。除了新疆和西藏以外,他们分不清兰州、西宁、西安和银川,只知道大约就在那一块网购不包邮的西北地区罢了。

兰州少雨,一年之中下雨的次数屈指可数。所以当你初见兰州这座城市的时候,整座城像是被一层沙蒙上了一样,无论是街道、建筑还是河流,都被统一刷成一种土黄的色调。你也许还会想象和好奇,如果一场倾盆大雨来袭,这座城市会被冲刷出怎样的模样。在孩童眼里,它也许是彩色蜡笔的颜色,在环卫工人眼里,它应当是纯净的白色,在不同人的眼里,它可以随意变幻,可以是任何一种模样。

作为一个自诩适应能力还算强的人,我初来兰州那段时间,除了西北的干燥带来的皮肤不适之外,我逐渐发现生活在这里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。

当我从兰州回到南方时,一个朋友竟惊讶地看着我:“咦?你的脸好像没有变成我想象中的那么沧桑……”当下的我一时愣住,竟不知如何作答。在他的认知里,或许以为西北的风沙会将我这个南方姑娘“吞噬”,或是在我脸上多多少少留下一些属于西北的痕迹。

四年来,这样的话我听了无数次。每当看见许多这样带有偏见的人,懒得辩解时我就一笑而过,有时兴致来了,便一定要向他解释一番。

有时候,我常常觉得自己是执有偏见的那一方,但当我逐渐融入了那个环境,我似乎就会自然而然地将自己划归到偏见抵抗者的阵营。这几年里,我时常感觉自己像个手执长矛的勇士,用我不算强壮的身体抵御着外界的那些已然很顽固的眼光,一些小心翼翼却又理直气壮的猜疑。

向别人介绍我在大西北读书时,我会特别注意观察对方的神态,多数人先是略微惊讶个一两秒,然后就会说上几句常见的客套话,还有的人下意识地脱口而出:“是在西安吗?”

的确,在统称为中国西北的这一大片土地上,隔壁的西安要比兰州繁华不少。我去过西安,我觉得那里更具一些魔幻的现代气质,楼宇林立和历史文化的融合让西安多少有些穿越的意味。

相比之下,兰州就更接近黄土地低调又质朴的本质。

2

偏见源于无知,我第一次认识到这句话的时候是我的大学老师在某一节课上提起的,当然这句话更早出自于威·赫兹里特“偏见是无知的产物”,它一下子就解释了我多年来对于“偏见”的理解。不可否认的是,偏见人皆有之,我身上的偏见也如同许多人一样,时常固执又愚昧。

而逐渐瓦解我身上如层层鳞片般的偏见的,应当就是兰州的黄河和夏天。

兰州是一座因河而生的城市,穿城而过的黄河发源于青藏高原,将黄土席卷在浪涛之中,一路奔腾,自西向东。

这条灵动的长河,给这座城带来了不少神韵,它虽把兰州城分成南北两端,却没有将兰州的人们隔绝开来。聪明的西北人在上面架起黄河铁桥,发明了羊皮筏子,将小麦和西瓜运到兰州,甚至更遥远的地方。

要说最快活的,也最自由的,是兰州的夏天。我虽然没有机会走遍兰州的大街小巷,但若要我向别人推荐一个兰州的必游之处,那我会强烈推荐你选一个天气晴朗的夏秋夜晚,去黄河岸边坐坐。

不用带上任何东西,就邀上两三好友,排排坐着。黄河岸边的凳子数量有限,我们通常席地而坐,就坐在最靠近水的地方。无比接近水的时候,你隐隐能闻到一点黄河的气息,它的味道也许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浓烈,就像你人生中碰到过的任何一条河那样。但就算是夜晚,你也能看见河水在月光和游船灯光的抚照下,与晚风一同泛起的星光点点,你能听到岸边的街头艺术家与黄河的即兴演唱,还能感受到一片黄叶从枝头悄然落下,不知拐了多少个弯才够到地面,又被一阵风刮落水里。再接着,你就会发现眼前的这条河在白天卷动着泥沙巨浪翻滚,充满着排山倒海的野性,在夜晚,它的静谧可以容纳下人们所有的包袱和叹息。和头顶的月亮相比,黄河好像更加温柔。然后也许你脑海里就会应景地响起《黄河谣》里的那句:黄河的水不停地流/流过了家,流过了兰州/月亮照在铁桥上/我就对着黄河唱/诶咿呀咦耶咦呀咦耶呦/诶咿呀咦耶咦呀咦呀咦呦……

当你把身体张开,把毛孔放松到风可以暂时进来歇脚,调动身体上的每一个毛孔去享受黄河边的一切,你会觉得黄河的风是自由的,而此刻你的灵魂比风还自由。

尽管黄河两岸并不如外滩、洪崖洞般灯火璀璨、光彩照人。

如今被炎夏折磨得快要发疯的人们,他们的想象力已经快要被高温蒸发殆尽,在热浪中灰飞烟灭,因此有的人很难想象在夏天还有如此凉爽惬意的地方。

3

“比起培育小孩,培育树木更为困难”的,是兰州的黄土地。兰州每年的平均降水量是327毫米,大约是南宁的五分之一。这里吹不到海风,也不会有令人厌烦的梅雨天气和回南天。在兰州出门基本不需要带雨伞,过了春夏那一阵短暂的雨季,“雨”这个字似乎就跟这片土地毫无关系了。

在这片黄土地上,黄土自然而然地成为主题。脚下的路是黄土铺的,村里低矮的房屋由黄土堆砌而成,远处的山跟田野统一调和成土的颜色,黄河裹挟着泥沙不舍昼夜。在这里,环卫工人们使用的清扫工具与我们在南方见到的竹质扫把不同,是细软丝状的白色塑料扫帚,这似乎是为了应对兰州的环境特制的扫帚。他们每天都准时出现在这条在马路上,用这些扫帚扫去永远也扫不完的尘土。城市中的尘无处不在,风也是,风在闲暇时悄悄卷起一缕被遗漏的尘,擦过行人的肩头,绕过孩童的棒棒糖,在空中翻个跟头,又将尘沙轻轻放下。

在黄土高原上长大的人们要比别处的人更坚强,也更固执。无论是夏天还是冬天,无论是暴晒还是风雪,他们从不打伞。他们面对自然万物,总是张开身体,坦坦荡荡。好像在这方面,南方人就略显娇气许多。

最近去了一趟久未光临的电影院,看了一场只有两个人的电影。我很喜欢这部电影的名字:《隐入尘烟》,宁静,静谧,只可惜它受到的关注跟它的名字一样“隐入尘烟”。导演李睿珺是甘肃张掖人,电影讲述的是西北农村的故事,贫穷的农民马有铁和不能生育的曹贵英,在亲友介绍之下结为连理。两个被各自家庭抛弃的人,挤在破旧土房的一张土炕上,他们从相顾无言到无需多言,从炎夏到寒冬,一起耕种、垒房,一起在烈日的暴晒之下劳作,在暴雨中拉紧彼此挡雨的塑料薄膜,二人在苦不堪言的日子中逐渐生出温情。马有铁是寄人篱下的农民,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,唯一的家产是一头伴他已久的毛驴,在村里人眼中他比农民更低一等。马有铁虽粗糙贫苦,寡言少语,但他却有着细腻柔软的内心,他为村里患病的富人一次次无偿献血,在拆迁时救下在屋檐安家的燕子,对妻子贵英百般照料,用小麦在她的手腕印上一朵梅花,说:你跑到哪里都就丢不掉了。这是两个温良淳朴、相依相守的西北农民,共同书写了一段真实而浪漫的中国乡土故事。引用一段我在网上看到的影评来形容这部电影:“真正打动人的往往不是刻意堆砌的悲情,可能只是雨槽瓶瓶哨声响,夜归路的一盏烛光,开水凉了一趟又一趟,麦子烙印在手上”。

电影中有一幕让我深受触动,烈日下,马有铁和贵英坐在屋前啃馒头,他的馒头不小心掉到了地上,贵英劝他掉到地上就别吃了,而马有铁黝黑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,土都不嫌弃我们,我们还嫌弃土干啥。

这里的人们靠天吃饭,靠土地养活自己,他们的双脚早已深深地插在泥土中,扎根土地却使得他们承受贫苦,贫苦将他们拉拉扯扯,让他们无法走远,但他们从不抱怨,总是将自己的爱意和恩情向世人和土地回馈。风吹麦浪,四季轮回,电影在平缓冷静的叙写中流淌出大地子民真挚的情感,道出他们最质朴、最粗粝的告白。

提起西北,不少人可能会心里发怵,如果再加上农村二字,就足以让人闻之色变,倒吸一口冷气。有人认为这部电影脱离实际,不符合我们现在的生活。但有时候我们仅仅是通过一个没有线的网络和人们天马行空的臆想,是远不足以了解一片土地的。我们要真正地踏上那片土地,还要有两条愿意奔波的双腿,一对会观察的眼睛,可以走进没什么游客的街头巷尾,钻进人烟稀少的乡村,如果路上偶遇牵着驴子的村民,你大可亲切地走向他们,同他们唠起家长里短,倾听他们的故事,即使你偶尔会听不懂他们的乡音。

有的人觉得这部电影中的人和事离他很远,其实它离我很近,离数千万的西北人民很近。荧幕里干枯的土地、皮肤焦黄的农民,还有接地气的甘肃口音,都唤醒了我逐渐远去的西北乡村记忆。

我的学校位于兰州市郊的一个小镇上,美其名曰镇,其实也就是围绕学校建起的三条街,跨过了这三条街,周围就都是乡村。因此来到学校旁边开店做生意的,也多半是附近的村民。这里不通地铁,多数时候我们搭着校车和公交车,摇摇晃晃,在昏睡中度过一个多小时,最终抵达兰州城。因为长路漫漫,所以我们时常调侃这一行为是“进城了”。也正因如此,我虽名义上在兰州读书,但实际上一年里去兰州的次数屈指可数,所以比起兰州城,我也许更熟知乡间的琐事。

或许是我曾真真切切地生活在西北的旷野之中,我见过那种苍茫,那种枯竭,那种无人问津的乡村,那些假花要比真花多的花店,还有那块即使挤不出一滴水却依旧能够长出点什么的黄土,而马有铁亲切得就像是我们学校门口挑着担子走过的当地村民,担子里装着他家今年刚刚收获的农作物,他急忙装上,要给住在西边村的亲戚送一点儿去。

甘肃人身上自带一种野性的气质,无论是他们那一嘴豪气的嗓音,还是凌晨的黄河铁桥边依旧喧哗的酒吧街,又或者是早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,他们就背着冰上山植树造林这一壮举。也许是因为在缺水、常年风沙包围的地方生存下来本就不易,你似乎想不到什么事情是他们无法做到的。在长年与恶劣环境的抗争之中,他们几乎是赢了下来,如果没有办法消灭尘土,那就在这边上多种点树,如果没有办法赶走尘土,那就变成尘土。所以他们的脸和双手变成了大地一样的颜色,身上的皮肤也不再细腻。不变的是,他们依旧强壮勇敢、坚定善良,他们血管仍然流存着与大地的亲密连结,而中华夏文明的源点依然在他们的脉搏中不竭地振动,他们的生命里还有更加旺盛的生命。

你可以说这里土,可以说这里的人土,但是这风一吹啊,尘土飞扬,野草吹又生。

在此之前,我不敢坦言我对西北有何了解。在此之后,我认为自己可以以一个亲历者的身份,来谈谈我对它的层层见解。现在,距我离开兰州已经过去一年有余,我做好准备将这些写成文字,因为我知道我和它终有一天要坐下来谈谈,聊聊我们一起经历的过往,坦诚相见。

(作者简介:何珈阅,女,1999年生,毕业于西北民族大学,热爱文学和电影,广西民族报签约作家。)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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