榕树意境 - 广西民族报网

　　自2017年10月，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提出“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”的伟大战略思想之后，在党的二十大报告中再次强调“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为主线，加强和改进党的民族工作”。那么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基础是什么呢？虽然中国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，但却具有同根性，犹如榕树的千枝同根，同根共生性就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基础。

　　20世纪80年代，笔者曾到三江侗族自治县开展田野调查，在良口乡产口村边溶江河畔产口桥头的斜坡上，看到的一棵树冠覆盖面积达2.3亩的大榕树。当地人介绍说，这棵榕树已有1400多年的树龄了。只见这棵榕树有25米多高，树径需10多个成人方可合抱，枝繁叶茂，虎踞龙盘，犹如一把巨伞矗立在溶江桥头。令人惊奇的是，在榕树根部还有一个天然树洞，洞中间，有一处自然隆起的部位，外形酷似古猿，又类似菩萨，树身上被人贴满了祈福禳祸的红纸，甚至在树根处插上了香烛，这不禁使人联想到壮族对榕树的崇拜。

　　广西壮族地区，几乎每个村寨的村头都有一棵高大繁茂、苍虬遒劲的大榕树。榕树主干粗壮，枝繁叶茂，盘根错节，被视为村寨的标志，人们对它敬若神明。村头的老榕树下，一般都有一个用砖或石头垒成的高约一米、宽两米左右的小平台，上面立有一块或两块石头（也有的只有石台，不立石头）的“社公”（或称“社伯公”）的神位，有的则建立小屋，内设社公神位。社公的神位一定要设在村头的大榕树下（也有的是木棉树或枫树下）。人们认为，哪个村设有神坛的榕树新枝不断生长，树冠越扩越大，哪个村就会人畜兴旺，生产昌盛。反之，如果哪个村的神树凋零干枯，则意味着这个村人畜不旺，或有灾难降临。

　　据学者研究，榕树在壮族人心中已非普通的树木，而是一种神树，具有超自然的神力，它们能为人们驱鬼避邪，祛病消灾，尤其能保佑幼童无病无灾，平安成长。作为村寨标志和社坛神位之“伞”的大榕树，不得任意砍伐，不得折枝摘果，不能有任何伤害，就是枯枝落地也不能捡回家当柴烧，否则会招灾得病。据考，过去还有“乡约”规定，如果谁伤害了别村的神树，给该村的庄稼带来病虫灾害，或带来人畜死亡，则须赔偿损失。有的地方婴儿初生，产妇房门上要高悬一根榕树枝，意在赶邪驱祟，防止鬼怪缠上婴儿之身，并在三日内严禁生人闯入，恐带来魑魅魍魉和冲撞了孩子的福气。有的地方，若有未成年人失足跌崖或溺水而亡，其家人就要杀一只狗，用榕树枝蘸狗血将家中每间房屋里里外外象征性地涂擦一遍（壮人认为狗血可镇邪），然后在家门口插上榕树枝，以示镇住鬼邪，使之不得近身。有些乡村壮家的孩子，若生辰八字推衍出五行中缺木、缺土和缺火的，都要请巫师择个吉日，爹妈把孩子领到大榕树下，将一张剪得方方正正的红纸（一般长1.5尺、宽1尺）贴到树干上，奉上鸡或猪肉及糯饭等供品，烧香朝拜，让孩子跪叩大榕树认“契爹契妈”，这样就会得到大榕树的庇护，消灾洱难。柳江一带的壮族老人去世出殡后，要折一枝榕树枝插于水缸中，表示家中人丁依然兴旺。可见大榕树下的祭礼，不仅祭社公，同时也是祭神树，求社公保佑五谷丰登，求神树保佑人畜平安。

　　壮族为何崇拜榕树，有两则民间传说做了解读：一则传说远古时候没有火，人们像乌鸦一样吃生肉和生鱼，冬天很多人冻死在野外。一天电闪雷鸣劈了大榕树，发出火花，人们才取得火种，并学会钻木取火，烧鱼肉和野果吃。冬天寒冷时，烤火取暖，才得以继续生存繁衍下来。人们为感激榕树带来幸福的生活，所以崇拜敬祭榕树。另一则说，古代壮族的祖先分家时，商议以后不管搬迁到什么地方，凡是有壮族子孙聚居的，都要在村寨边种植榕树、木棉树和枫树作为标志，因为大榕树根深叶茂，枝桠繁盛，表示壮族的子孙繁荣昌盛。

　　其实，原始社会发展史告诉我们：壮族祖祖辈辈居住的岭南地区，气候炎热，阳光充足，雨量充沛，土壤酸性，适合榕树生长。榕树与壮族先民自古以来就共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。南方多雷雨，榕树高大，当闪电掠过树梢劈焦榕树而发出火花时，刚开始引起原始先民的恐惧，继而从中受到启发，取得火种。原始人从“万物有灵”的观念出发，认为是榕树的神灵帮助人们，使人类得以延续，因此敬仰和崇拜榕树。在原始狩猎和渔猎阶段，从五行缺火的孩子也要拜认榕树为“契爹契妈”可以看出来，壮族先民对榕树的崇拜与对火的崇拜是一致的。进入农耕社会后，人们转而更多地依赖土地而生存，土地的肥力，农作物的收成，都直接影响着人们的生存。人们始而崇拜滋生万物、养育人们的“土地”（即它的自然属性），继而崇拜掌管“五谷丰登、人畜兴旺”的具有社会属性的“土地神”。除了作物的生长依赖土地外，人们还看到其它植物（尤其是高大的乔木）与阳光、土地、云雨也具有密切的联系，阳光充足、土质肥沃、雨量充沛则树木易长得高大茂密。囿于无知的原始人认为，高大茂盛的树木也具有某种神秘的力量，认为它能行云降雨，使阳光普照，带来五谷丰登（几乎所有民族崇拜的神树都是高大的、枝繁叶茂的乔木）。榕树在壮族地区普遍生长，它根系发达，但在山间崖隙多长不大，唯在禽畜粪便堆积的村头才任意舒展，四通八达地繁殖生长。土质愈肥，榕树愈高大繁密。先民们很容易将大榕树视为神灵，具有等同于“土地神”的呼风唤雨，保佑人畜兴旺、平安的神力。因此，大榕树与壮族村寨的保护神（社神）一样，受到人们的崇拜和祭祀。有人曾对世界上许多崇拜树的民族作过考察，总结其中的原因有三：第一，相信树或树的精灵能行云降雨，能使阳光普照；第二，树神能保佑庄稼丰收；第三，树神能保佑六畜兴旺，妇人多子。这虽然没能以科学的原理来揭示树木崇拜的真谛，但至少能够帮助我们了解，为什么树木崇拜经常与地域保护神崇拜联系在一起，因为树神与地域保护神的职能是基本相同的。人们认为它们都能赐予风调雨顺、五谷丰登、人畜兴旺、村寨平安。可以说，壮族人对榕树、枫树和木棉树的崇拜都具有这类含义。榕树象征繁荣昌盛、兴旺发达，枫树象征吉祥如意，木棉树象征多子多福（木棉结籽多），这些都给了壮族人巨大的精神力量，因而成了他们的保护神，受到他们的崇拜。尤其是大榕树根基发达，树干粗壮，枝繁叶茂，容易使人联想到繁荣昌盛、兴旺发达。很多地方都流传有“哪村有榕，哪村不穷”“榕树大，财富大”的谚语，人们相信它能带来人丁的兴旺、牲畜的繁盛和财富的兴隆。

　　在引述壮族崇拜的社会心理根源之际，我们在概括柳州经验时，升华出了一个具有共生性特征的“千枝同根的榕树”人文意境。

　　在今天民族团结、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大背景下，透过三江良口溶江边的千年大榕树，可见榕树是柳州民族关系的形象写照，正可作为其人文意境的想象：

　　其一，榕树善于自我和谐。树型可塑性强，可以自然长成参天大树，可以培育成球状灌木，也可以附着岩壁、驳岸、墙头，长成奇特景观，还可以修剪培育成观赏盆景。

　　其二，榕树与天地和谐共存。根深植于地下，枝干向苍穹舒展，为雨露所润泽，被雷霆所震耸，吸日月之精华，受天地之灵气。

　　其三，榕树与神灵相和谐。榕树的神奇与灵气自古有之，它与神明一起享有人间的香火。

　　其四，榕树与人相和谐。夏天人们仰赖榕树消暑，冬天送来葱郁的绿色。榕树长在路边可以阻挡尘霾，净化空气。

　　其五，榕树与飞禽相和谐。再多的飞禽都可以栖身于榕树上，故有“榕叶满川飞白鹭”之说。

　　此外，榕树还和其他树木相和谐，可以同银桦、樟树、重阳木、竹子等共生。

　　总之，从榕树枝上生长的气根，一开始很细，但这些气根落地生根，在吸收足够的营养后，会慢慢变得粗壮。这样，无数的气根连同母树一起繁衍不息，使榕树成为千枝同根的大树。这种“千枝同根”的共生性，在人们的意识中始终象征着和合和谐，这正昭示着柳州各族人民之间的和合和谐。于是，榕树的意境，在柳州民族团结的语境中聚焦为落地生根、千枝同根。

　　自民族形成开始，人们就没有停止认识民族团结现象和规律的脚步。我们在柳州的调查，也是基于对民族团结命题的探索与追寻。通过深入的调查访谈，加上文献材料的梳理，对于柳州民族团结这一命题，我们也越来越清晰地看到了它的榕树意境。

　　榕树意境的寓意古而有之。

　　史书记载，清代著名史学家、文学家赵翼（1727-1814）曾出任广西镇安府（今德保县）知县。他在广西任职之时，对广西浩瀚无边的树海叹为观止，曾在《檐曝杂记》中这样记载：“镇安沿边与安南（今越南）接壤处，皆崇山密箐，斧斤所不到，老藤古树，有洪荒所生，至今尚葱郁者。其地冬不落叶，每风来，万叶皆飐，如山之鳞甲，全身皆动，真奇观也。”

　　广西树海中最吸引赵翼的当属榕树。他在《檐曝杂记·榕树》中这样写道：闽、粤间榕树最多，其材无一所用，而荫极大，行者皆憩息焉。余尝作诗咏之，所谓以无用而为有用也。其根尤奇。昔在镇安，府署后独秀山有榕一株……根大五十抱，相传有神。每太守到任，必烈酒祭之。然皆无须也。又有一种有须者，其旁出之干忽生须，如流苏下垂，及着土则又成根。久之，千百根合成一根，故根益大，槎枒嵌空，不可名状。

　　赵翼又作《独秀山古榕树歌》加以咏叹：秀山耸削无寸土，其上乃有榕树古。咄尔托根何奇哉，不以土植以石栽。由来石罅中间有石气，润比土脉能滋培。细根盈握大合抱，连蜷到处善钻窍。黠鼠入穴身欲藏，修蛇赴壑尾犹掉。岂须穿孔缘根株，似椎凿壁开公式窔。想当透裂石缝时，力过军前劈山炮。路人但见榕树阴，大径五亩高百寻。攫拿矫如蛟龙舞，苍翠可引鸾鹤吟。谓此名材特奇古，足与秦松汉柏争萧森。岂知其奇在根不在干，托体石母胚胎深。似嫌尘土太肥腻，置身独取骨立之孤岑。向来只说植物总在地，化工乃不可思议。君不见凡树皆有皮，紫薇无皮独滑腻。凡树皆有理，川柏无理转坚致。何况风兰须挂空际开，炎木偏生火中炽。齐谐难尽大块奇，诺皋仅逞拘墟智。兹榕专以石气长，犹是物理之常无足异。诗成非以炫多识，聊补南方草木记。

　　不难看出，赵翼对榕树非常情有独钟，否则不会以文字记之，又以诗歌咏之。不论是赵翼对榕树的慨叹，还是人们对榕树的崇拜，都直指榕树落地生根，千枝同根的特性，而这正是我们所取的榕树意境之喻意。

　　汉、壮、侗、苗、瑶、水、仫佬、毛南、回等民族在不同时期、从不同地点、出于不同目的聚居在柳州这片美丽的土地上，他们落地生根，再也没有离去。在柳州这片热土，各民族产业工人齐心协力制造出中国第一代汽油机、第一代制氧设备、西南地区第一台大功率激光器、广西第一辆“柳江牌”汽车等，凝聚出民族团结之“魂”；“沪上企业援八桂”、万名员工家属扎根柳州书写中华民族一家亲的感人故事；各族人民共同团结奋斗，打造“人民需要什么，五菱就造什么”的品牌，创造了“小米粉大产业”的柳州奇迹，闯出了制造业自主创新的高质量发展之路。在共同的生活中，不同民族的人民在互动中整合最终走向交融。这个交融的主根正是中华民族，在中华民族这个主根的滋养下，万千须根茁壮生长，交相辉映，又反过来更加稳定了主根的基础，正如赵翼所云“千百根合成一根”。

　　我们提出榕树意境作为柳州民族团结经验的升华，是出于柳州各民族对中华民族的认同。我们相信，民族作为一个历史的范畴，在特定的情境下，在交往交流中必然会产生互动而交融，这就是落地生根、千枝同根榕树意境的学术概括。

　　这些民族在柳州的扎根，具体而生动地呈现了榕树“千枝同根”的意境，所以1988年2月13日，柳州市第八届人大常委会第17次会议确定榕树为柳州市市树。此后，榕树在柳州市区各类园林绿地以及庭院种植应用更加广泛，据统计，全市每年绿化种植榕树达5万株以上。这正是柳州不断巩固民族大团结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实践，形成了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二十大报告中所提出的“同心共圆中国梦的强大合力”的一种集中表达。

　　（作者系广西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二级教授、博士生导师，人类学高级论坛创建人，广西文史馆研究馆员，广西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广西科技大学研究基地首席专家。）

编辑：韦亦玮复审：黄慧华终审：唐龙