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源:广西民族报
发布时间:2024-12-06
美丽的驮娘江。 邓正甜 摄
我的老家平用寨躲藏在云贵高原南缘一个小小的折皱里。
当你打开广西地图,桂西北的一角,极像一只楔子插入云南和贵州两省的交界处,汇聚成一个弓箭状的多角地带。滇黔和滇桂边界线像一把弓,黔桂边界线的北盘江犹如一支箭,弯弓搭箭,正欲射向滇东高地和更遥远的青藏高原。这里,就是云南、贵州、广西三省(区)的交界处,广西西林县马蚌镇平寨村的三江口。三江口,因南盘江、多依河和黄泥河在此汇合而得名。在距离三省(区)交界处南方不足百里的地方,缓缓流淌着一条细小的驮娘江,江的南岸,有一个小小的平用寨。
平用,当地壮话意思是一块平缓的坡地。这块平缓的坡地,是滇东南六诏山的岔脉,大约有一个多平方公里。从西南方向流来的驮娘江,在平用跟前受到了金钟山脉的强势阻挡,不得不委屈地掉头流向东南,在东北岸留下了数百亩冲积平地,然后流往更远的右江、西江,直至南海。
从我记事时起,就看见我们家住在围着坭墙、盖着茅草的矮屋里。直到好多年后,寨上有人家招纳了个会做泥瓦活的女婿,手把手带出了一帮徒弟,才陆续有人家盖上令人羡慕的瓦房。而轮到我们家换上瓦顶,已经是很多年后的事情了。
后来我才晓得,我们家并不是平用寨的原住民,而是1953年从南边20多里外一个叫岩怀寨的地方搬过来的。那里离云南地界不足3里,翻过一个坳口就是云南省广南县的底先寨。当年,因为住在一道山脊上,水田少,不近河流,饮水困难,交通不便,我父亲才执意离开居住了好几辈的祖地。
由于搬迁时土地改革已近尾声,我们家自然没有分到可以种植水稻的水田,承蒙寨老和工作队开恩,我们家得以在河岸边和山沟里开垦一些荒地,于是父亲带领母亲和几个哥哥姐姐开始动手挖地造田。旱地用于种植旱稻、苞谷、高粱、黑稗、红薯,水田则种粳稻和糯谷。因为零星的田块没有得到溪水的保障,稻田的收成时好时坏,加上鸟兽的践踏,往往田地里的收获抵不上愈来愈增长的人口,粮食成了我们家和寨上许多人家的短板。
在桂西北一带,平用寨只是一个小村寨,我懂事的时候大约有40来户人家,200多人口,还分成上下两队,上队靠山,下队近河,两队的中间隔着一条村道。村道连着渡口、寨头古榕树、杀牛坪和一个小广场。据说,下队人家是最早开发平用寨的寨老,多为何姓、王姓、李姓。当年他们的祖宗率先在这里赶跑了野兽,在河边建起了最早的棚寮,拓荒安家,刀耕火种。后来,山脚下又陆续有人家迁来,他们多是黄姓、陆姓以及其他杂姓,我们家已经差不多是最后一批外来户了。上队和下队最大的不同是资源条件的差异,下队近水,最好的水田是他们先祖开垦的,生产生活用水也比较方便。上队靠山,除了砍柴方便之外,其他方面就没有下队便利了。
和别的寨子不同,平用寨不仅稻田几乎都在江北对岸,适于放牧的几座草坡也在对岸,就连去赶圩去镇上的道路也是在河对岸。于是,如何渡过驮娘江就成了平用人最大的难题。
驮娘江从云南省广南县莲城镇一个叫大冲脑包的地方发源,流经那伦、底圩、八达三乡进入广西西林县土黄村平那寨,流过土黄电站、那汪、上寨、老街等地,往东20里便到达平用寨。虽然有多条小河汇集,但驮娘江并没有江的体量和大气,到了平用段,河面仍宽不足百米,宽处约有七八十米,窄处只有三四十米。驮娘江水量无常,丰水期有几十个流量甚至几百流量,枯水期往往只有几个流量,不过一些水潭也有深达十几米的。于是,独木舟就成了江畔人家的宝贝,驮娘江上的宠儿。
小小的平用寨,是什么人什么时候搬迁过来的,已经没有人知晓了。我曾经怀疑,平用寨的历史应该不会超过两百年,然而,寨子周边有几个地名却让我无法破解其中的谜团。
首先是老寨沟。寨子西南约2里,有一条森林密布,野藤缠绕的小山沟,长约2里,号称老寨沟。老辈人说,现在的平用寨就是从这条沟的源头搬过来的,当时只有区区几户人家。老辈人还说,以前的山里人为什么选择住在山上,是因为住山上不容易患上瘟疫,再就是害怕河里的图额(鳄鱼)。后来,天气变得愈来愈凉爽了,图额耐不住冬天的寒冷,逐渐游到河下去了。
其次是大寨坡。此坡位于驮娘江西岸,高若五六百米,如一堵巨墙挡住了寨子傍晚五点以后的阳光。老辈人说,坡顶上曾经居住着一个大寨子,据说有360户。我曾经登顶考察,坡顶上竟然是数百亩的缓坡,长约三四里,有数棵年代不详的古榕。虽已没有了残垣断壁,但是地上还散落一些破罐瓦砾和残留的旧石磨石碓。毫无疑问,这里曾经肯定居住过一个规模不小的寨子。
在大寨坡的北面有一座山,叫央人寨山,此山比大寨坡还高,山顶上也有瓦砾和人居住过的痕迹。以此推断,现在居住在云南丘北、师宗一带,自称央人的壮族分支极有可能曾经住在这座山上。
在平用对岸数百亩良田的西头,有一个突起数十米的矮坡,被当地人称为王棚坡,意思是王的棚寮的坡。然而,是什么王什么时候流落到此坡住下来?人们不得而知。
在王棚坡西南面几百米,有一块大约二三十亩的平地,名叫虎(寅)街。老辈人说那里曾经每逢寅日赶街,我小时候问过寨上的老人,他们是否见过寅街,但都是否定的。
寅街往西不足1里,就是平用最大的渡口,称榕树渡。渡口紧挨着驮娘江古盐道,从这里往东可到县城八达镇,往西南可达土黄、云南和古(障)马(蚌),往正西经坡牙、坝弄、罗兰等村寨至红河边。
多年后,寨上人在老渡口修建桥梁,从数米深的河床挖出不少清代铜板。史料记载,当年中原缺铜铸币,只得改在云南就地取材,铸造钱币。但由于四川方向山高谷深,难以运输数量巨大的铜钱,后来只能通过马匹驮运至西林土黄,再用独木舟运至下游的富宁剥隘,再换大船运至梧州,溯桂江而上,经兴安灵渠,至长江水系。
自古以来,平用寨最主要的交通工具一靠骡马,二靠独木舟。鼎盛时期,寨上拥有四五伙马帮,骡马近百匹,主要经营附近一两百里内的运输事务,驮运粮食、盐巴、洋货、糖烟酒、农具等杂货。而水上运输,打鱼围猎,则少不了独木舟。为此,寨上的大小独木舟不下数十条。
当年的平用寨,独木舟曾经是一道最为亮丽的风景。
所谓独木舟,就是一种用树木雕琢而成的木船。独木舟有大有小,长短不一,主要是依原木大小长短而定。大的独木舟甚至宽达三尺见方,一次可载两三头牛马,或七八担谷,或十多个人。而那些短小又狭窄的独木舟,则仅能够搭载两三个人而已。
独木舟选用的木料颇为讲究,一般要选择粗大笔直的大树,其中,尤以红椿树为上品。红椿树不仅浮力大,木质较好,而且经久耐用,一般不会变形开裂。制作独木舟时,要由有经验的木匠预先对树木进行目测,评估能够造多长多大的船。
砍树一般在秋冬季进行。大树被放倒后,要搁半年左右时间,待水分七八成干后才可以挖琢,若是造得太早太快,船体会有皲裂或变形的危险。通常情况下,造一只独木舟,需要经过选择原木、砍伐、晾干、琢成毛船、再晾干、加工成船、上油等几个环节,整个过程长达一年左右。
造一只好的独木舟,不仅要有好的材质,更重要的是要有一个或几个好的木匠,我父亲就是其中的一个。那些技术精湛的木匠能够依树木的长势,把船身和船首、船尾设计得合理而又完美。独木舟的头部一定要高昂有力,否则水阻太大,抗击不了波浪急流。船身要造得内宽外鼓,既丰满又有容积。船尾一般略比船头低,但要高过船身,看上去像一只两头翘起的梭子。
驮娘江上的独木舟,大体是用来载人搭物的,但往往又会依船体的大小细分为三种用途。第一种是载人送物的体型较大的船,这种独木舟一般停靠在水面宽阔、水深流缓的渡口,供人们过往使用。第二种是中等船体的独木舟,既可以用来运输乘客和货物,也可以兼作捕鱼工具。第三种用途的独木舟体积小巧,主要是用来猎渔和代步。未通公路的年代,平用寨距离县城近30里,往县城卖几头猪送几担粮什么的,往往都靠独木舟运送。
在驮娘江边,人们眼里的英雄好汉,往往都是那些能够在水里打拼的汉子。他们当中,又以撑船的男人们最受人敬重。在驮娘江上撑独木舟,主要的工具是竹篙或桨。不过,平用的男人并不喜欢摇桨,而是撑竹篙。原因是平用江段江窄弯多,滩浅流急,使用竹篙更容易掌控独木舟。每到洪水季节,原本水瘦河浅的驮娘江便变得丰盈而野性十足。这时候,村里的英雄就会跃然出现在人们的眼前。他们都是村里水性最好,身强力壮的青壮年,具有丰富的撑船经验和过人的胆量。他们一般是两人一组,分主篙手和副篙手,主篙手的竹篙稍长,副篙手短些。主篙手稳踞船尾,既是主力又是舵手,身材往往要比副篙手壮硕一些。副篙手站在船首,要求手疾眼快,动作灵敏,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。在洪流中驾驭独木舟,更要求主篙手和副篙手胆大心细,配合默契。如果一时手软或者操作失误,就会造成船倾人亡的惨剧。
撑着独木舟在驮娘江上围渔,是平用寨男人们最富激情的娱乐活动。围渔时,通常是由三五条到七八条不等的独木舟聚在一起,每条船上有两个乘员,站在船头的撒网,居船尾的则撑篙。在头船的一声令下,数条船便呈U字状向前快速行驶,每前进约二三十米就形成一次合围。又随着一声号子声,数张渔网从汉子们的手中抡出,一张张撒开的网带着呼啸声飞落包围圈中。接着,在人们的期待中,在欢声笑语中,在铜铸的网脚清脆的撞击声中,在钢制的竹篙头撞击石头的声响中,鱼儿挣扎着跳跃着被提到了船中。
早年,平用人使用的渔网是用麻线织成的。人们先用麻丝捻成线,再用线织成网,再用鲜猪血将网浸泡透彻,然后蒸熟晒干,挂上铜铸的网脚,连上网绳,这渔网就做成了。有了网,就可以下河捕鱼了。
独木舟,承载着平用的孩子们数不清的梦想。随着时代的变迁,曾经的独木舟也和平用人的生活渐行渐远了。
时光进入20世纪末,平用人亦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春天。客观地说,除了土地改革,真正给平用人的生活带来根本性改变的事件,细数起来有:改单季稻为双季稻,使用良种;实行生产责任制,包田到户;平用大桥通车;田西高速公路建设通车。
大约是20世纪60年代中期,寨上来了两位大学生,一位叫陆宝兰,另一位叫陆新民。他们不仅带来了新的水稻种植技术,也带来了杂交水稻等新品种,粮食产量短期内实现突破性增产,平用人第一次解决了吃饭问题,还有余粮上交国家。
随着人口的不断增长,人们生产生活需求不断增加,平用寨发展的瓶颈进一步突显。尽管寨上有不少独木舟,但因县城至乡镇和邻省公路的修通,车辆运输给人们带来的便利自不必多言。村干们看在眼里急在心上,他们知道等待上级给寨上修桥,不晓得要等到猴年马月,于是他们就动起了我和我兄长的主意。当时,我兄长在区直某厅当处长,我也在某杂志社当领导。在寨上人眼里,我们黄家兄弟在省城做事,一定有很大能耐。因为老家尚有年迈的母亲和众多的亲戚,我们要经常回去探望,于是村干们便轮番做我母亲的工作,希望通过母亲给我们施加压力,让我们兄弟想办法为村里筹集资金修建一座混凝土跨江大桥,以彻底解决寨上的难题。我的兄长看不得老母亲的眼泪,默默地把看似不可能的事情承担了下来,他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凑集到20来万元资金,用于购买钢材水泥,又动员全寨人出工出木头,历经千辛万苦,终于把一座能通中小型车辆的大桥修好了。有了桥,建筑材料就可以直接运到寨子,许多人家便掀开了茅草瓦片,盖起了小洋楼,有不少人家还按照别墅的模样修起了高品质的住屋。
2019年冬天,西林人民盼望已久的贺(州)西(林)高速——田(林)西(林)段开工建设。这条始于田林县潞城瑶族乡、止于云南罗平县八大河的高速全长197公里,2022年底通车。高速公路通过平用寨200米外的后山上,同时也在此建立西林服务区。修建高速占用了寨上数百亩山地,还征用部分农田作为施工临时用地,需要搬迁百余座祖坟。在小家和大家利益面前,平用寨的人们不仅积极配合国家重点工程的需要,而且还有不少人到工程施工队打工干活。据不完全统计,这条高速公路的征地和其他补偿,就给寨上带来了2400余万元的收益,许多人家翻修了房子,购置了新车,寨容寨貌焕然一新。迄今,寨上有多达80户人家买了私家车,更有20余人在高速公路服务区上班打工,实现了在家门口上班的愿望。
是平用寨把握了一次次历史机遇,是新时代赋予了平用寨的生机与活力。我有理由相信,古老而年轻的平用明天会更好。
(作者系本报文学顾问)
编辑:韦亦玮 复审:黄慧华 终审:蒙树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