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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：广西民族报网

作者：罗南(壮族）

发布时间：2022-12-30

　　猛然看到那片花海。不，是一片绿，纯粹的绿，半朵花也没有，就这样张扬地，铺天盖地地，从我眼前蔓延开去。解说员说，每年四月到十月，这里开满茉莉花。那片花海就倏然跳入我脑里。花是白色的，白得近乎剔透，每一朵都是双瓣，小小的，铺在枝头，有幽香。同样是铺天盖地的幽香，像风，或浪，跟着花海一道儿把我席卷。那是我想象的花海，只属于我一个人的花海。我站在那片漫无边际的绿里，想象那片花海时，广西横州市的冬天刚刚到来。

　　又想起那个女孩儿。已经是三四年前的事了，女孩儿坐在窗前，在小桌子上摆开一把茶壶，两只小茶杯，娴熟地洗茶、泡茶。那是三四月份的北京午后，阳光灿烂，鲁迅文学院的小院子里，玉兰花开得正盛。我和她临窗而坐，在宿舍里——宿舍很小，一张小床，一张小桌子，两把小椅子，便是全部。我们常在午后，临窗而坐，喝着茶，聊着与文学有关的事。那是一段美好的日子。此后很多年里，每一个进过鲁迅文学院的人，内心深处都会留有一块干净的地方，专门用来存放那样一个落满阳光的午后。

　　有幽香。是茉莉花的香——专属于盛夏时节，茉莉花绽放的馥郁芬芳，从杯子里逸出。我端起茶杯，汤色清亮，抿一口，沁人的香，沁人的醇，只是看不到茉莉花朵。我曾泡过玫瑰花，或金茶花，或别的什么花，几朵干花放进杯里，腾着热汽的开水倒进去，花便活过来了，在杯中旋转轻舞，次第开放。我已忆不起汤色茶味如何了，或许那并不重要，花开着就好，赏心悦目。我曾以为这就是花茶。那个遥远的北京午后，我突然看见了我的浅薄。

　　我对茶自是不陌生的，我的家乡广西凌云县就是中国名茶之乡，凌云白毫茶是每一个凌云人的骄傲。我对横州市的茉莉花也是不陌生的，凌云白毫茶作为茶坯，与横州茉莉花结合，制成花茶，远销全国各地，走出国门。横州茉莉花能走多远？每一个横州人都会告诉你：全球十朵茉莉花就有六朵出自于横州。

　　那个阳光璀璨的午后，我第一次知道，原来凌云白毫茶与横州茉莉花之间，还有一个关于“窨”的制茶工艺。那是花与茶的密码。破解这道密码的人，从远古，一辈辈走来，走到现在的人，便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，继续坚守着这个关于花与茶的恒久秘密。

　　传承人七十多岁，脸膛红润，他的笑总是浅盈盈的一点点，却溢开去，流淌一屋，盛满一屋。岁月在他身上，日复一日地叠加，把茶的秘密说与他，把花的秘密说与他。他的双手，从少年时就一遍遍从花朵的身上抚过，从茶叶的身上抚过。他在寻找花与茶的秘密。他的祖父曾告诉他，破解密码的口诀只有七个字：蹚、塔、簸、窨、通、起、烘，而读懂它，除了需要漫长的岁月，还需要悟——有些人摸索了一辈子，仍一无所获，而有些人摸着摸着，有一天突然悟了，便也找到了。

　　他少年光洁的手，在一遍又一遍的抚摸中，被岁月割伤，裂成一道道皱纹。很多年后的某一天，毫无征兆地，他皲裂的指头突然间感受到了它们。是的，那些秘密，花与茶的秘密，他终于寻找到它们。

　　传承人信赖时光，他觉得时光里有密码。万物皆有密码。最好的茶叶出在春天，最好的茉莉花开在夏天，因此，最好的茉莉花茶要在七月盛夏时才能制作。“制茶七字诀”中的前三步“蹚、塔、簸”是为了筛选茶叶，后四步“窨、通、起、烘”则要将茉莉花香窨入茶叶中。

　　传承人在竹匾里，铺上一层精心挑选的茶叶，再撒上一层当天采摘的茉莉花蕾，静置一段时间，让花朵与茶叶寻找彼此。

　　茉莉花通常在晚间开放，传承人便会用一整晚的时间来制作。在他的记忆里，有许多属于夏天的不眠之夜。此时，他蹲在竹匾旁，翻动着铺在竹匾里的茶叶和茉莉花——那都是些花蕾，欲开未开，呈虎爪状。花的香还藏在蕊中——待到暮色降临，花瓣慢慢绽放，那些香便会逸出来，与茶香纠缠融合。静置，翻动，再静置，再翻动，直到晨光泛起，茶叶中满是花朵的香气。最后筛去花朵，只留下茶叶，用炭火烘干，便算是完成了一次窨制。

　　筛到一旁的花朵，花瓣完好，仍是白得剔透，我双手掬起，送到鼻前，闻不到一丝香气。传承人笑说，这花没灵魂了。果真，细看之下，花是无神的，少了灵气，像是眼神空洞的人。莫非味道真的是花的魂？而此刻，花魂应正藏在茶叶中，与茶叶的魂融为一体。传承人说，茶为骨，花为魂。顶级茉莉花茶，花香要入骨，茶叶要保留茉莉花盛开时那抹最浓郁的香气，茶汤的口感要甘而不腻、清新爽冽。

　　每隔三天，这样的窨制过程就会重复一次，直到完成九次。其实，四窨已属特级，而七、八窨的茉莉花茶，更是顶尖，九窨更是寥寥无几。传承人的追求是无止境的，他穷极一生，不断探索，就是要将茉莉花茶的灵魂完美呈现。这也是历代制茶师的梦想。九窨茉莉花茶，不是九次香气的叠加，而是香得恰到好处，让人品着茶汤时，感受到的，不是花也不是茶，而是茶树枝头原本就开着一朵茉莉花。

　　从选材开始，传承人就在不断破解密码。茶坯所选的芽头须得肥硕，茶芽要自带花香；花，自然是横州最好的茉莉花。九窨用的花，还须得是晴天下午采摘的饱满花蕾。讲究的制茶师，雨天是不做茶的，遇上阴雨天，窨制就得延期，这就意味着很难有九窨出现——随着窨制次数的增加，不可控的因素越多，稍有不慎便会前功尽弃。制茶师须得留心每个阶段花与茶的状态，及时调整——气温、坯温、水分含量、分堆大小的把控，通花散热的时机、干燥火工的判断……这些，都在考验着制茶师的功力。

　　传承人说，九窨过程的把握，更多是一种感觉。这种感觉，他用眼睛能感知，用鼻子能感知，用指头能感知。窨的时间不够，花香与茶香融不成一体；窨的时间多了，却也过了。这是一种“度”的把握——也许，这就是他祖父所说的“悟”。当他还是少年时，双手每抚过一次茶叶与花朵，这种感觉就渗入他身体一次，在漫长的岁月里，这丝丝缕缕的不断渗入，最后化为“悟”。

　　横州市是中国茉莉花之乡，茉莉花种植面积已达12.5万亩，年产茉莉鲜花10.2万吨，这巨大的量，仅靠手工制茶，是无法完成的，因此，制茶机械化才是常态。人们迷恋手工制茶，我想，更多是迷恋制茶师对茶的专注和深情，当然，还有那变化莫测的窨制密码。

　　这一年，就在横州市的冬天刚刚来临之时，我站在这片绿海前遐想着花海，在这个名叫中华茉莉园的地方，我还看到了琳琅满目的茉莉花产品——它的丰富多样，又一次冲击了我浅薄的认知。茉莉盆栽、茉莉食品、茉莉护肤品、茉莉餐饮、茉莉药用、茉莉康养——横州市不断延伸的茉莉花产业链，能拉开一串长长的单子。

　　我来横州，其实是因为广西的千年世纪工程——平陆运河。这条全长约135公里，沟通北部湾海运和西江的黄金水道，始于南宁横州市西津库区平塘江口，经钦州灵山县陆屋镇沿钦江进入北部湾——我跟着一支采风团队，将要沿着这条线，一一遍访。建设工地的火热场景，让我内心里有许多憧憬。平陆运河的建成，将极大缩短广西大部分沿江城市的出海里程，而我喜欢的横州茉莉花茶，从这条运河出发，将会比以前更快速更便捷地去往远方，有关于“窨”的密码，也会像风一样，被更多人知道。

编辑：谭金铭（实习）复审：黄慧华终审：唐龙

编辑： mzb