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源:中国诗歌网
发布时间:2022-07-15
田湘的《空船》让我想起庄子的《逍遥游》,里面那个被认为无用的大葫芦漂浮于波谷浪尖,除了有深度的美感,更拽着人的心一起冒险,直到消失在水天之间,让人望洋兴叹。只剩下了空,还有大,在扩展。内心也空空的,茫然又若有所悟,千言无语却又欲辨已忘言。
诗因而有了虚无之美,还有神秘与空灵、超然与淡然。印象中的田湘是狂飙般推进情感的诗人,他的诗都是情感与现实刮碰时的迸发,诗的指向具体而落脚于情和理,激情飞扬又质地单一而实诚,从传播上来看,这样经典式抒情方式也许更投合大众的口味。而这本《空船》更专业,这里激情的泡沫已然消失,更多的是体悟与灵觉。不再像以前用叠喻指向一个主题,而是用减法来简化和虚化诗的外象,让诗的构成更简洁甚至空起来,原来的猛、重、快、满变成了轻、淡、空、慢,诗的意味更深长了。他是以留白的方式让诗的意蕴不再确定在一个点上,撬动人的想象,让读者用自己的经验填补它,完成它。就像他在《那些空里隐藏着什么》写的:“这些空与白,让世间有了隐喻/有了空灵之美”,甚至让“万物之中,最让我敬畏和难以接近的/是那看不见的神”在空白处显形,这是诗人心中,也是《空船》的“空”里隐藏最深的秘密,也是诗人寄托在所有的诗里最珍贵最难以言说的圣洁之喻。
所以,空——在这本书里既是他要抵达的境界,也是载体和喻体,更是诗人进入写作的一个状态和基础点,并通过净和空,让心灵慧和觉悟,激活的思维穿云破雾,在不同的时空中穿梭,而且想象力伸得越远,就像圆规,空间越大,照进的光明越多,预示着更多的可能性、未来性,并上演着无限性的剧情,就像他在《那些空里隐藏着什么》中表达的:“天空的魅力,在于它的空/再大的星球,也如微尘/神秘就在这里”,他认为空本身就是魅力,神秘就是大美,甚至是终极的,含有无限的可能。所以“总是玩虚无游戏的”《暗物质》很自豪宣言:“没错,我就是你要找的隐身人/一直未现身,却在暗中牵挂/让你怀抱存在的虚无”(《暗物质》)”,同样意旨的还有《空船》:“在一艘逆流而上的空船里,看见了这空的超然,甚至连/阳光的存在也如同虚无”,还有《石头们》:“孤独的石头把村庄建在水底,磨掉棱角,做长期潜伏的打算/学会沉默,连石头之间也不说话”,只有草显身了,但“有翅膀,但从不飞翔的小草因为有一厘米的国土/害怕离别。它生在哪里,就会死在哪里”(《小草不是风的奴仆》)——这是另一种沉默,永恒的空。
这里所有的物都蜕下原形,指向空和虚无,一种无限的大和静寂向四周扩延,这是一种绝对的静穆,但人心并没有沉灭,反而有一种卸去一切的轻松和自由,甚至变得异常的活泛,找到了跟周围一切静下去的节奏,并消融在里面。——这可能就是天然的道。
面对这样的诗,想起一个词,就是虚壹而静,这是荀子诠释心的,一般的解释是虚心专注就能让心安静。但我以为其中的虚心不是谦逊,而是使其虚,因为平时心装得太挤了,名利俗念、爱恨情仇,虚就是减负,使其空净;一除了凝神静观,情绪不乱不贰,还指万物归一,平衡守中,静寂一体化。这样的情景不论是诗还是人都能获得沉静、灵慧、觉悟、奇妙。显然这是田湘这些诗歌追求的品质。更是他写诗的状态和心态——他像一杯逐渐澄净的水,坐在秋天的阳光下,从内心一点点地往外搬东西,包括砖头瓦块,甚至游丝般的杂念,让心空出来,静下来。看似修身,其实是在觉悟,悟进悟出更悟道。然后灵魂出窍,思维灵活,随之灵感爆发,想象翩飞。但一切都是轻轻的,他擅用巧劲,四两拨千斤,然后让石头长出花朵,钢铁柔软成流水,让读者惊诧的同时又感到妙在心中。最能代表这些审美特质的就是他的小长诗《蝴蝶》,此蝶非蝶,类似庄子的人、蝶、梦混合体,或者蝴蝶就是一个符号,是隐喻也是隐身人,是他一生经验的浓缩物,集中了他全部的生命情感和审美倾向。但我要重点说的不是他的主题,而是他是怎样施展轻功和虚化术,让他的蝴蝶飞得如真如幻,给我们带来像在浪尖上玩滑板的轻灵和惊险的美感。限于篇幅,仅选5、6、7、8、9节为例(下面每一个分号为一节):“蝴蝶展翅,呈现一种虚幻之美/它为我们释放的想象远远超越它自身/这种存在接近于无的生命多让人怜惜/当蝴蝶在花丛中飞,我们的灵魂也跟着起舞”;“或许蝴蝶就是我们的灵魂/它从我们的身体里飞出去,消失,又回来/没有一种事物能如此长久地与我们相依”;“蝴蝶构建一种简单方式/它告诉我们,生活也许并不那么复杂/蝴蝶每次转身,都是新的开始”;“蝴蝶停在草尖上,一种轻与另一种轻/在此找到默契。这是蝴蝶的态度/世界的重,可以用一种轻来平衡”;“蝴蝶正是以这种轻来拯救自己/当风暴来临,多少大树倒下,悲剧发生/我们以为蝴蝶变成了幻影。可风暴过后/蝴蝶又在翩翩起舞:所有轻的事物/包括小草,在强大的风暴面前/几乎都保持了自身的完好”。
这里有几个关键词:虚幻、无、消失、简单、幻影,还有反复提到的轻,而且他认为轻能让蝴蝶拯救自己。可见其核心还是空,空中见道,他是在寻道,通过蝴蝶释道。但这仍然属于内容,我要说的,也是觉得《蝴蝶》最迷人的还是他怎样——也就是通过什么路径,由有形进入到无形,由具像进到抽象,由渺小进到无涯的玄妙之道。细读整首诗,我们发现蝴蝶一直在飘忽着,而且如闪电,亮一下就转瞬即逝。显然蝴蝶已经被幻化了——这种幻化法是这首诗的第一个着迷点。诗化的蝴蝶在真像与幻像、具象与意象、感性与理性、一只与无数只之间转换着,尤其是随着反复默吟进入诗的情境时,蝴蝶碎成雪花、音符、文字和数字,还有感知于心却无以言说的理念和观念。这不确定的隐喻以及经验和深刻的思层层叠叠,像数学上的幂无限地叠加着,影影绰绰。从审美上看,他显然写的不是蝴蝶本身,而是蝴蝶的影子,就是从水中看树木花鸟的倒影,在似有似无中领略和感受蝴蝶那缥缈又颤魂的美。用老子的话来概括就是“常无,欲以观其妙;常有,欲以观其徼”。用在此处上下句应该颠倒一下,就是从蝴蝶(有)的影子去寻觅道的踪迹,在蝴蝶的消失处(无)感悟道的奥妙和玄机。有是有限,无是无限,要想进入到无限的无,就要化掉可视的有。这就引出第二种方法,就是淡化法。
淡就是浅,淡到极限就是消失。幻化还有原型,淡化是化掉,让蝴蝶脱去外形,化成一种精神和意念,就像前面引用的哪几节诗,看似截句,其实是在递进,随着蝴蝶的飞进飞出,身体和影子越来越轻,越来越淡,最后几近于无,只剩下成小草在在风暴面前,保持自身的完整——我们可理解成是蝴蝶的转世或替身。诗从实进入虚,从形而下到形而上。这就是庄子说的唯道集虚,就是只有在虚无处凝神静思,道才能从隐身处显明。然后,一种大而无际、深不可测、妙不可言,已然触到了生命乃至宇宙的真谛的快感油然而生,这就是玄而又玄的妙趣,也是诗歌的大玄机和大创造。就像他自己说的:“诗歌给了我另一个真身/我在诗歌中创造了神”。真身就是蝴蝶的灵魂,是甩掉了肉身和社会性之后的人心。而神是道更是诗,是诗和道的大神秘与大启明带来的无穷的美妙感和大觉悟。诗和道在这里相遇,互相映照,并融合为一体。就像他前面写的:“蝴蝶停在草尖上,一种轻与另一种轻/在此找到默契。”从诗而言,蝴蝶落在草尖上是诗眼,是审美的聚焦点,是诗人的大发现。接着的两句是继续深化这个美感,是大创造,是瞬间建立起来的灵奇,有刷亮眼球和唤醒蒙昧的诗心作用,更是感性向理性甚至真理升华,于是道乍现了——蝴蝶与草尖的平衡点恰是道的显形,预示了万物的普遍法则以及其中的无限性,与人于心都是一种开悟。诗与道终于融为一物,那么恰好又本然,当然是隐蔽的无法看见,只能用心慢慢地体会和觉悟。
《蝴蝶》是一首当下诗坛非常难得的好诗,它是田湘这本《空船》的点睛之作,也集中代表了这本诗集的审美品质和田湘现阶段的写作水准和方式。他很好地解决了实与虚、想象性与逻辑性,经验与超验的对立与统一,他边诗边思,诗进思里,思出诗味,是灵智的写作。灵智包括智慧和灵性,智慧是更大的灵性,包含了先天的灵觉和思维的深度;灵性是天然的精灵,也是一种潜意识,它时刻涌动着,像雷达有敏锐的反应力和捕捉诗意的触须。灵感依附于它,每一次爆发都是灵性的感应和推动。所以智慧里虽有智性和思考,但它们自然地渗透在灵性里,当灵性也就是灵感爆发时,都自动带出了思。所以田湘诗里的理性和推理已经被他的情感和智慧给柔化和灵化了,不但不生硬而且还自然而然,具体表现就是不冥思苦想,且脱口而出。
所有这些,得益于他的两个绝妙的写作武器,也就是天赋,就是直觉和妙悟,这也是灵慧的产物。直觉让他敏锐地穿过杂草丛生一下子把诗歌逮出来,甚至在毫无诗意的地方上抠出诗,并让平凡发出光辉,而且是瞬间地毫无来由地破悟,没有思考和推理的挂碍。妙悟是直觉的一种,但它是有趣的顿悟,它也不经过计算和漫长的琢磨,而是刹那地爆发,但能准确地点中穴位,并叨出事物的核心和关键,并有转化功能,让平俗的变典雅,让低矮的变高大上,死板的变有趣,且充满奇妙的美感。妙悟包含两个方面,当它是动词时,重点在悟,悟是心理活动,考验着诗人的智商和情商。一旦悟出,就等于谜语被说破,千寻万找的亲人在擦肩时相逢。等于黑暗的闷屋子突然开了天窗,不但有清风吹拂,更看见了漫天的星星。这感觉就是美妙,就是诗味。所以妙是悟的内容和感觉,这时的妙悟就是名词,是审美的效果,也是诗歌的意境。妙悟是田湘的《空船》的核心审美,又到处可见,有时是整体,有时是几句,甚至只是一个比喻,它们构成了田湘这本诗集的爆点,读者一经领悟,就跟着他悟出的妙意一起进入一种道场和境界,心甘情愿地接受诗化。
这个境界还是前面提到的静、淡、空、灵,这是永恒之道,更是心灵的栖息之家。田湘不是借此遁世,而是要为疲累的心灵松绑,让它重获自由和恬适。从这个角度来说,《空船》是超验的更是心灵的写作。为心灵也唯心灵,整个过程就是安心、悟心、灵心、驰骋心,从中可见心灵的丰盈、灵活、深邃、澄明。它的意旨就是让我们通过心灵之诗,超越自身的渺小和局限,从而爱护和安顿好那颗人人都有的无限心。
编辑:韦亦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