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肖和鸣五百年 - 广西民族报网

　　窗外，月冷如霜。白天的战火尚未熄灭，冷月便悄悄藏入乌云里。风带来战场厮杀留下的腥味，营帐外的火把发出噼噼剥剥的炸裂声，给夜色增添了些许不安。宁天宝还没睡下，便走出营帐巡视，连日征战，兵困马乏。战鼓高高耸立，它面前的木架在暗淡的火光中仿佛一尊扬臂击鼓的雕塑，可此时没有鼓声，只有暗淡的火光舔着战鼓，仿佛白日鼓声依旧，将士浴血疆场。白天缴获的几面铜鼓，还静静地躺在战鼓之下，透着寒冷的铜气，依稀看得到鼓面上扭曲的花纹，它的冰冷凝重，仿佛熊熊燃烧的怒火刚刚熄灭。好男儿平定疆土，岂能无功而返？宁天宝蹲下，深感征战之艰难，用手叩响铜鼓，一股宏声幽鸣而来，深深撼动了他。

　　宁天宝暗下决心，回到账内，将壮族的铜鼓和战争用的皮鼓结合起来，根据春夏秋冬四时变化，发明了一种奇怪的鼓点打法，以表征战决心和尽快结束战乱的愿望。他将这种鼓点命名为宁氏家族铜鼓鼓点并教授给士兵，一来前方战事如何，只需听鼓点，便知何时进攻，何时强攻，何时取胜，同时根据鼓点预报的战情，及时做出作战决策。二来，铜鼓和皮鼓相结合，洪钟之声，战鼓之励，气势恢宏，能鼓舞将士奋勇驰骋。宁氏家族铜鼓鼓点在战场上发挥着重要作用，前方将士气势大增。当铜鼓发出那摄人心魄的宏音时，匪徒们吓得魂飞魄散，终被平定。

　　二

　　宁氏家族铜鼓鼓点打法，很快如神话般在民间流传，进入平民百姓的生活，逢年过节人们都要敲打铜鼓欢庆丰收，以示国泰民安、天下太平、国富民强。从明洪武五年到清康熙五年共295年里，宁氏在广西那地州发迹繁荣，其中最重要的一支传承了宁氏家族铜鼓鼓点打法，并在此基础上探索发明了十二生肖铜鼓鼓点。

　　十二生肖铜鼓鼓点原型最早起源于战争，来自于四季变化，而它真正形成于清康熙年间，作用于统治。康熙五年(公元1667年)，黔桂交界之地匪患横行，宁氏后代宁相生奉那地州府之命出师，率兵平治地方匪患，几斩匪关，收缴横箭，生擒匪首，所到之处受百姓爱戴，被任命在都隆石就职，掌管都隆石总权、北（白）旦哨总管佐理政事，授予居住在山奇峰秀、水肥田沃的都隆石。

　　都隆石，就是今广西天峨县都隆村。村庄静谧，良田沃野，遍地油菜花金黄。溪流淙淙，从村庄旁流过，进入地下岩洞。村庄两旁山形陡峭，绝壁临空，山顶云雾缭绕，植被葱茏，仿佛人间仙境。都隆村是壮族聚集地，壮家建在平堡上，错落有致，雕花窗栏，墙壁上画着铜鼓图案。村庄四周几株参天古榕，郁郁苍苍，枝丫如虬。仰视，树冠覆盖的天空乌黑，极少光亮透射。树干上爬满青苔，寄生有翠兰，茂盛异常。

　　就是在这样一个美丽的都隆石，宁氏家族历经近三十年治理，势力逐渐强大，清康熙三十三年(公元1696年)，宁府在那地、南丹、贵州等地均具有相当影响力。都隆村的一位老人带着我重走一段小径，他清楚地记得两块田地，足以说明宁氏家族的影响之大。老人指着村寨下的一块田地说，这块地约两三亩，以前是赛马场，宁相生经常在此举行赛马，而每年大年初一、正月二十五或二十九，从贵州、南丹及都隆村周边村寨的人们都骑马前来祭拜社庙，赛马场上就临时布满了拴马桩，壮语叫做“纳马道”，意思就是拴马的地方。另一块田地距离“纳马道”不远，也比较宽阔，壮语叫做“纳懂年”，意思是敲打铜鼓的地方。每年都会在这个地方表演宁氏家族铜鼓鼓点，以及在夜间燃起熊熊篝火，跳趋避瘟神的夜牛舞和舞狮子。这种习俗长盛不衰，一派欣欣向荣之景象。

　　三

　　但是，宁氏家族铜鼓鼓点只需四面铜鼓就可以满足表演需要，它又是怎样演变成为十二生肖铜鼓鼓点的呢？当我翻开那本发黄的宁氏家族族谱，找到这么一段残存的文字：

　　宁相生便从贵州请来铸造铜鼓的师傅刘鲁野、张琅等五人，起炉烧炭，锭模造型，煮铜铸鼓，又经细细打磨，终成12面器型厚重、古色凝冰的铜鼓。铜鼓上按反时针方向排列铸刻十二生肖物象，名为十二生肖铜鼓。一种铜鼓鼓身呈圆柱形，鼓腰略小，高为27公分，鼓面直径48公分，有11芒的太阳吉星纹饰，45颗乳钉圈，敲击时发出“当”音，音色坚硬，不够圆浑，余音长，按性别命名为公鼓，壮语称为“年德”。另一种鼓称为母鼓“年也”，高为28公分，鼓面直径为51公分，有12芒的太阳吉星纹饰，90颗乳钉圈，敲击时发出“咚”的音色，音洪亮圆浑，余音长。“年德”和“年也”都有对称性的四只扁耳，鼓面和鼓腰都有细致而精美的民族图案和雷纹。

　　至此，我似乎已经看到了这十二生肖铜鼓作为权力和财富的象征，映射着宁相生熊熊燃烧的内心，作为一方总权，他按照壮族习俗，铸造铜鼓，方才彰显权贵和身份。要长久统治一方，就必须遵从当地壮族特定的文化心理以及文明秩序，所以铸鼓是必然的。

　　四

　　那为何要以十二生肖来命名呢？带着这一问题，我沿着宁氏家族的血脉，走进那段尘封已久的历史。

　　宁氏家族中的一位老人说十二生肖铜鼓鼓点，由宁氏家族世代相传，绝不传外人。先前曾有外国学者前来拍摄、探求，想偷师学艺，均未获得半点秘诀，最后只好撤退。十二生肖铜鼓鼓点由宁世家族中第六代传人，82岁高龄的宁昌琳所作。宁昌琳有着独特的音乐天赋，17岁时就能很熟练演奏十二生肖铜鼓鼓点，并在就读桂林音乐学院期间潜心研习词谱，最终将世代以行为相传的十二生肖铜鼓鼓点变成文字歌谱。

　　至此，十二生肖铜鼓鼓点揭开了真面目。起初为四种基本鼓点打法，分别对应四个季节。春季，鸟语花香，心情疏朗，正是图事谋功的大好季节，其鼓点轻松自然，有鸟语的节奏，显得比较美妙、喜悦，基本鼓点为“嘚叻吤”，壮语把这种鼓点叫做“图乜隆”，意思是起事的地方。夏季所对应的鼓点就比较密集，催人奋进，基本的打法是“嗒咚，嗒咚，噫咚噫嗒咚”，这种鼓点比较鲜明，它应当是源于战鼓，壮语叫做“图朝定”，意思就是平定疆土。秋季气候凉爽，果实累累，表示战争胜利后心情无比喜悦，基本鼓点为“嘚咙咚噫嗒咚，嗒咚噫嗒咚，嗒咚噫咚噫嗒咚，噫咚噫嗒咚”，壮语叫做“图朝播”，其基本意思是战事过后天下太平，要重建家园。冬季比较快乐，经过重建，家园修好，人民安居乐业，因此冬季对应的鼓点带有欢庆的味道，基本鼓点为“嗒咚嗒咚嗒嗒咚，嗒咚噫咚噫嗒咚，噫咚噫嗒咚”，壮语叫“图昂完”。最后是以“嘚咧咚噫嘚咧咚噫嘚咧咚”的鼓点结束。

　　然而，在长期演变中，宁氏家族就按照一月为寅，生肖为虎；二月为卯，生肖为兔；三月为辰，生肖为龙；四月为巳，生肖为蛇，以此类推，到十一月为子，生肖为鼠；十二月为丑，生肖为牛，如此反复的生肖规律，结合最初四个季节基本鼓点的基础上不断丰富和完善。后经宁氏家族中“廷”字辈老人提炼升华为十二个鼓点， “国”字辈和“家”字辈的老人将之演变成二十四个鼓点，“永”字辈的老人又使之演变成三十六个鼓点。至此，历经宁氏家族几代人200多年的探索和完善，终于得出四个乐章、十二乐段、若干乐句的十二生肖铜鼓鼓点，每个乐句都不相同，每个乐段代表一种生肖，每个乐章代表一个季节。

　　五

　　十二生肖铜鼓鼓点非常繁复难学，宁昌琳从13岁（1950年）开始学习鼓谱，一直到17岁才全部学完。如今，十二生肖铜鼓鼓点已传至第七代，因为非常难学，加上种种原因，会敲打十二生肖铜鼓鼓点的传承人越来越少，甚至到了面临失传的窘境。

　　如今，十二生肖铜鼓也仅剩下两面。因社会动乱，其中十面铜鼓于光绪末年至宣统初年(约1900年)间藏在都隆石的“拉玉”岩山洞中，被当时游寇发现并纵火烧毁，剩下的两面藏在另一个山洞里而幸免于难。

　　都隆村表演十二生肖铜鼓鼓点、舞狮子、耍夜牛舞的习俗热闹了五百年，如今却渐渐沉寂，这些现状引起一些具有非遗文化传承保护意识人士的关注，他们正在千方百计想尽办法对其进行传承和保护。

　　当我离开都隆村，遥想历史，似有铜鼓之声缭绕，余音不绝。艺术离我们并不遥远，它就在生活中；艺术从来都没有走远，它只默默地影响着人们，成为人们战胜苦难的精神食粮。

　　作者简介：羊狼，原名杨怀宇，男，壮族，河池市天峨县人，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、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作家培训班学员、广西作家协会会员。

编辑：韦亦玮 mzb